民国十三年(1924年)的早春,岭南大地已是一片蓊郁。看最快更新小说来M.BiQuge77.Net谢文渊拖着几乎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身躯,终于随着杂乱的人流,踏上了广州这座南国大城的土地。自耒阳继续南行,穿越崎岖的南岭余脉,途经烽火时起的韶关,一路的艰险较之湘境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此刻的他,比离开吴家墩时更加落魄,衣衫褴褛难以蔽体,长期的饥饿与风餐露宿让他眼窝深陷,颧骨高耸,唯有那双眸子,因着目标将近而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。
广州城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混乱而充满喧嚣的活力。高耸的西洋式钟楼与飞檐翘角的古老祠庙毗邻,宽敞的柏油马路上穿梭着罕见的小汽车和黄包车,与挑着担子、推着独轮车的贩夫走卒挤作一团。空气中混杂着咸腥的海风、人力车夫的汗味、小食摊上鱼蛋粉的香气,还有墙角随处可见的、新刷的标语传单散发出的刺鼻油墨味。满耳都是他听不真切的粤语吆喝、小贩叫卖,间或夹杂着几句带着各省口音的官话。这里的一切,都与荆州古城的沉静、湘北乡村的闭塞截然不同,仿佛一个巨大的、高速旋转的漩涡,让他一阵眩晕。
“革命策源地”、“孙大元帅”、“打倒列强除军阀”……墙上那些墨迹淋漓的标语,像一道道灼热的视线,投射在他这个刚从黑暗深渊爬出来的异乡人身上。他紧了紧怀中那几样用破布仔细包裹的“珍宝”,它们的存在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。黄埔军校……他反复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,如同溺水者抓着最后的浮木。
然而,身无分文的现实,立刻像一盆冷水浇头。他茫然地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口,不知该往何处去。长堤、西濠口、上下九……这些繁华地段人流如织,店铺林立,霓虹初上,勾勒出十里洋场的轮廓,却与他这个连下一个窝窝头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流浪者毫无关系。
饥饿再次凶猛地袭来。他尝试着在码头帮人扛包,但那点微薄的力气如何与那些专业的苦力竞争?他又想像沿途那样乞讨,可在这座见惯了贫穷与流亡的城市,同情心似乎也变得更加吝啬。几天下来,他只能靠捡拾菜市场丢弃的烂菜叶、或在餐馆后门的泔水桶里捞取些残羹冷炙果腹,与野狗争食成了常态。夜晚,他蜷缩在海珠桥底、或者某个关帝庙的角落里,听着珠江上轮船的汽笛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,感受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自身的极度困窘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落差。
他不敢轻易向人打听“黄埔军校”在哪里,吴家墩客栈外的那一幕让他心有余悸,广州城虽然革命气氛浓厚,但谁知道暗处是否也藏着如狼似虎的密探?他只能像一只无头苍蝇,在城市的边缘盲目乱撞,靠着观察和偷听零碎的话语,拼凑着信息。
这天傍晚,他又饿又累,瘫坐在西关一处僻静的骑楼底下,望着街对面一家茶楼里透出的温暖灯光和食客们模糊的身影,一阵阵绝望涌上心头。难道千辛万苦来到广州,最终还是要饿死、冻死在这陌生的街头?父母的期望,自己的决心,难道就这样化为泡影?
“后生仔,睇你唔系本地人?搞成咁样?”(小伙子,看你不是本地人?怎么弄成这样?)一个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官话在头顶响起。
谢文渊抬起头,看到一个穿着半旧灰布长衫、戴着圆框眼镜、年纪约莫四十上下、像个落魄文士模样的人,正关切地看着他。那人面容清癯,眼神温和,不像有恶意。
谢文渊挣扎着想站起来,却因为虚弱而晃了一下。那人伸手扶住他,叹了口气:“莫急,慢慢讲。系唔系来广州投亲?寻亲不遇?”
谢文渊心中警兆微生,不敢吐露实情,只是含糊地点点头,哑着嗓子说:“是……来找奔亲戚,没找到……”
那人看了看他破烂的衣衫和深陷的眼窝,摇了摇头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,里面是两个还带着温热的莲蓉包。“食咗先讲啦。”(先吃了再说。)
食物的香气瞬间击溃了谢文渊所有的防备和犹豫,他几乎是抢过来,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,噎得直伸脖子。那人又递过来一个水壶。
吃完东西,喝了水,谢文渊感觉恢复了一丝力气,这才不好意思地低声道:“多谢先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