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苒是瞒着家里,偷偷带着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溜出来的。看小说就来m.BiQugE77.NET
她那爹爹郑虔,身为太子左清道率府长史,虽官职不算顶尖,却自诩清流,又因为才华颇得圣人欢心,平日里便最是重视那所谓的“风骨”与“门楣”。
因此,昨日听闻自家女儿想去玉真观参加那劳什子超度法会时,郑虔当即就沉了脸。
“荒唐!”郑虔将筷子重重拍在食案上,“那是何等污秽腌臜之地出来的女子?也配让我郑家女儿去为她们超度?岂不是凭白辱没了门风!”
她阿娘也在一旁帮腔,语气里满是轻蔑:“可不是?那些教坊司的官妓,说是罪眷,谁知平日里是如何狐媚惑主、自甘下贱的?死了也是咎由自取。苒娘,你莫要跟着那些无知世人去凑这热闹,别到时候惹上了一身腥臊气。”
她兄长更是嗤之以鼻:“听闻这事儿牵头的那个杨昱,不过仗着贵妃娘娘的势,写了几首歪词,便被人捧成了‘歌神’......嘁,实则就是一个幸进之徒,能有什么真才实学?你跑去捧他的场,简直是自降身份!就不能学学你阿兄我......”
“那个什么......叫作海棠的女人,她就是命贱的,死了便死了,有什么大不了的,闹这么大阵仗,实在浪费时间......”
“就是,只是个福薄的贱人,死了也是咎由自取,谁知道平日里做的什么肮脏勾当呢,苒娘,你莫要掺这趟浑水,听娘的话,好不好?”
家里这帮人你一言我一语,就这么将这法会、那些官妓乃至杨昱这个人都贬得一文不值。
在他们嘴里,自家这才是大唐的道德标杆、模范先锋,其他那些都是歪门邪道。
郑苒心中自然是不服的,她如今正是青春躁动的年纪,最是闲不住,也最是叛逆,听闻有这盛会肯定是不愿错过。
但在这饭桌上,她也不敢当面顶什么嘴,只得闷闷应了声“是”。嘴上虽说是这么应着,可在爹娘和兄长不知道的小角落里,她心里那份对杨昱才情、还有那超度法会的好奇,却是一点也没熄灭。
自家那几个闺中密友可都是这杨六郎的仰慕者来着,成天就与他夸这杨昱长得帅,唱歌好,词也写得好,几乎夸成了李白之下第一人。
她对这诗词歌赋什么的不怎么感冒,也不太在乎人的皮囊长得如何、唱歌如何,她在意的只是这人的思想。
却不知这杨六郎是不是那等浅薄之徒?她在长安见惯了那些嚣张的纨绔和轻浮的才子,只觉得这些人恶心,而杨六郎么......
以往的名声可并不多么好。
是欺世盗名还是真的关心那些教坊中的女子?她想凑近了去考察考察。
于是,她终究还是来了,挤在士子云集的人群中,心中既有些叛逆的快意,又满是好奇。
按照她一直以来的家教所灌输的观念来看,一件事情的正义性与那些父亲所说的“官场清流”们的到场数量基本是成正比的。
这现场......别说是父亲说过的那些“官场清流”了,连官员都是小猫三两只的,可见这法会也未必就有他们宣传得那般好。
然而,当李龟年苍凉的琵琶声响起,当杨昱一袭素衣走上台前,那肃穆的气氛瞬间攫住了她。
而当那首《江城子》从杨昱口中唱出时,郑苒只觉得心头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。
“十年生死两茫茫......不思量,自难忘......”
那词句,字字泣血,句句锥心。
她不懂什么词藻格律的精妙,她只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悲伤和深情,将她牢牢包裹。方才家中那些“幸进之徒”、“歪词”的鄙夷评价,此刻显得那么苍白可笑。
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想象中海棠姑娘的模样,也许曾容颜娇美,也许曾笑语嫣然,如今却已化为一抔黄土,与心爱之人阴阳永隔。
而那个叫元结的书生,该是何等肝肠寸断!
不知不觉间,脸颊一片冰凉。
她慌忙抬手去擦,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周围那些她原本有些看不起的士子们,也是唏嘘一片,甚至有人掩面而泣。
先前家中长辈那些“命贱”、“福薄”、“咎由自取”的冷言冷语,此刻在她听来,竟是如此刺耳和冰冷。
“她们......她们也是人啊!”郑苒心中有个声音在呐喊,“凭什么男子们在朝堂上争权夺利,犯了事,惹了祸,却要连累这些女子堕入教坊,受尽屈辱,连死了都要被人唾弃?这大唐的天下,明明是男人的天下,为何最终承担最多苦痛的,却总是女子?”
她当然想不到那些被流放、被处斩的官员也是付出了代价,少女的共情本能地偏向了更直观的弱者。
此刻,她只觉得台上那个沉痛吟唱的少年,形象无比高大。家族的非议、身份的芥蒂,在这样真挚深沉的词句面前,显得那么苍白可笑。
“杨郎君......果真如她们所说,是才子!是真性情!”她心中原有的那点怀疑早已烟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钦佩和一种难以言状的感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