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的暑气在午后化成黏腻的闷热,紧紧裹住王维书斋的窗棂。看最快更新小说来M.BiQuge77.Net今年的夏意来势汹汹,比往年都要更加地猛些。
王维在沉默中画完了一幅画,觉得不甚对其满意,便又在沉默中把它揉成了一团废纸,就着烛火烧了。
送杨昱离开,回到自家书房里,王维心中觉得有些空落,便又变回了外人眼中那个孤傲清高却又温和内敛的王摩诘。
世人皆道他王摩诘性淡如菊,行止有度,诗画中空灵出尘,颇具佛心。因此给他冠以“诗佛”之誉,名动京华。
可他本也不是什么寡淡的性子。
与外间人对他的印象恰恰相反,年轻的王维每与友人坐而论道,月下清谈,可彻夜不休三日不停,口若悬河滔滔不绝。
他胸中丘壑纵横,笔下烟霞翻涌,恨不得将天地之玄机、人生之妙理,都统统铺陈开来,去与同道之人共享。
那该是何等酣畅!
可扪心自问......
他到底是何时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呢?
是官途一片灰暗,满腔抱负皆付东流时?
是张九龄罢相,朝堂风云陡然变得险恶时?
是看着李林甫鹰视狼顾,口蜜腹剑,将满朝忠良如草芥般摧折时?
他已经记不清楚了,如今的他好像生来就是这样的性格,但他很清楚这不是真正的自己。
只是若要为官,若要生存......他好似就只能让那个“真正的自己”继续沉睡下去。
要说这为官,在他眼中,不过循环往复于四个字:求人办事。
这第一道险阻,“求人”,便扼住了他的咽喉、阻住了他的前路。
他有他的傲骨。并非是单纯的恃才傲物,而是孟子所谓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的倔强气节。
这傲骨让他对那些蝇营狗苟、阿谀攀附嗤之以鼻,也让他几乎自绝于官场之间。
可要“办事”?那便先要“求人”。
求谁?求那些他打心眼里瞧不起却窃据高位的蠹虫?求那些只懂声色犬马的庸碌之辈?求李林甫之流的豺狼,换取一丝施舍般的助力?
他做不到。
他的嘴里吐不出折辱风骨的谗言,他的脊梁弯不成卑躬屈膝的丑态。
于是,“办事”之途也就此断绝。
官途走不通,也没几个能够交心的朋友。
那双本应在庙堂指点江山、沙场挥斥方遒的手,最终只能紧握那支秃了笔头毛笔。
如海的表达欲,还有那些被他的傲骨封锁在唇齿间的话语、那些被残酷现实碾碎的抱负、那些对黎民社稷的忧思热望…………
他不得不把这无处发泄的一切都藏进那些简短的诗里,塞进那些瑰丽的画卷。所有的思考和情绪,最终都只能化作笔下的千山万水,只能凝成纸上的寒潭枯松。
于是诗越写越多,越写越深。
于是画越画越精,越画越玄。
在外人看来,他的诗与画可谓诗画双绝,诗中有佛理,画中有真意。
可偏偏他自家却是“欲辨已忘言”。
外间人将它称为“诗佛”,可他们哪里晓得比起在诗画里做一个“不食人间烟火”的佛陀,他王维心中,藏着一团被刻意压抑、却从未真正熄灭的火。
他渴望切切实实的作为!
为这大唐的盛世,为这天下的生民,更为他自己胸腔里,那个曾经意气风发、以为能以才华经纬天地的少年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