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奴被拖进平康坊南曲那扇朱漆斑驳的偏门时,长安的桃花正开得没心没肺。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.BiquGe77.NeT
她记得那天的风很暖,裹着甜腻的花香,吹过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襦裙。
裙角还沾着前夜雨后的泥点,像甩不掉的污秽烙印。押送她的两个老宫人面无表情,粗糙的手像铁钳般攥着她的胳膊。
门内是另一个世界。
脂粉的浓香混着陈年木料的腐朽味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甜得发腻的腐肉气息----那是在常年不见天日的角落之中,死去的蚊虫与霉斑共同发酵而成的味道。
光线昏暗,长长的回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雕花木门,门后偶尔传出压抑的啜泣,或是男人粗鄙的调笑。
她被推进一间狭小的耳房。没有窗子,光线昏暗,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墙角摇曳,映得墙壁上人影幢幢,如同鬼魅。
“以后,你就住这儿。”
一个穿着半旧绸衫、涂着厚厚脂粉的妇人站在门口,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“进了这地方,就把外头的心思都收起来。你爹是罪臣,你是官奴,懂吗?你听话,就有饭吃;你不听话…………”
妇人没说完,只拿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扫了她一遍,随后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,转身便走了,没有在站立的地方留下丝毫温度。
沉重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合上,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。
念奴无力地靠着冰冷的墙壁,滑坐在地,泪水无声地淌下来,砸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。
她抱着膝盖,把脸深深埋进去。爹娘的脸在黑暗中模糊又清晰,最后定格在父亲被拖出家门时,那绝望又愧疚的一瞥。
不知过了多久,门又被推开一条缝。
“新来的?”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。
念奴抬起头,泪眼朦胧中,看到一个穿着水红色衫子的女子站在门口。
她约莫二十出头,眉眼温婉,身材清瘦,虽不是如今主流审美中的美人,但也是极出挑的类型,只是脸色苍白得厉害,眼底带着无比浓重的倦意,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愁。
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。
“我叫海棠。”女子走进来,把粥放在地上,自己也挨着念奴坐下,“饿了吧?先吃点东西。”
那碗粥寡淡得几乎看不见米粒,但温热的触感透过那缺了个口的旧瓷碗传到手心,竟让念奴几乎冻僵的心微微回暖。
她小口地喝着,眼泪又止不住地掉进碗里。
海棠没说话,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。
那天起,她成了念奴在地狱中唯一的暖色。
海棠教她如何在嬷嬷查房前藏好被泪水打湿的枕巾,教她如何在那些不怀好意的妓馆客人们面前低眉顺眼、不着痕迹地避开咸猪手,教她如何用粗劣的胭脂水粉伪装出笑容、避免被责骂。
“别怕,丫头。”海棠总这样说,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韧,“只要活着,就有盼头。”
念奴信了。
她把海棠当成黑暗里的光,小心翼翼地汲取着这点微弱的温暖。
她学着海棠的样子,在嬷嬷面前温顺乖巧,在客人面前强颜欢笑。
礼部的人偶尔会来教她们琵琶,但那位官员自己似乎也没明白这乐器怎么使用,所以唱歌、弹琴,都是海棠在教她。
在夜深人静时,她总会对着冰冷的墙壁,轻轻拨动那几根冰冷的弦。
她想起了妈妈,妈妈曾经也会在夜里弹些曲子来哄她入睡,只是没想到某一天自己亲手弹出这些音符时,竟会是在这般境地里。
幸好,她在海棠身上还能稍稍感受到温暖。
然而,这地狱终究是要吃人的。
念奴总问海棠为何能忍着痛苦过这么多年,海棠只说是有“盼头”。
这“盼头”,是个常来听她唱曲的年轻书生。
那书生姓元,虽是官宦子弟,但家境清寒。
他自河南鲁山而来,在长安没什么依靠,却写得一手好字,常在坊间替人抄书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