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白小说网 > 江南晴雨录 > 第二十三章 辞行启程

马纨点头落座,开门见山地说起刚刚在院内提到的费资之事,“过去,凡入院者皆缴纳费资五两,后由丫鬟姑娘引入雅座,不多时,姑娘登台表演,台下若有相中的客官竞相拍卖,价高者可移步雅间,与姑娘共赏曲艺月色。看小说就来m.BiQugE77.NET”

巧姐儿点点头,解释补充,“按理说,这五两费资原是见姑娘的门槛,反倒是你提到的那些茶水点心,都是为了留人,我着手下信手备上的。”

“这便是症结所在。”

说着,马纨朝巧姐儿细细分辨起来,“若是这费资出给姑娘,那客官自然是对姑娘要求严苛,若有一朝不得意,难免借题发挥,但倘若费资出的是茶水座位,那我们自不必为登台姑娘承担退钱的风险。”

巧姐儿怔了怔,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物之增益者曰饶头,我们可以把姑娘登台献艺谓之饶头,既是饶头,客官自然不能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。”

巧姐儿顿悟!怡香院自开院以来,发生过不少因客官不满登台献艺的姑娘,在底下撒泼打滚嚷着退费的事,巧姐儿没办法保证每个姑娘时时都有好的状态,与其为此担着风险,倒不如一开始就将这部分折出费资,这样也省得与客官扯皮,只不过……

巧姐儿皱了皱眉,“怡香院到底是青楼,倘若入院费资拨给了茶水座位,岂不与寻常茶楼一般,久而久之,我怕淡化了我们本身的……”

“非也。”马纨笑着打断了巧姐儿,“我接下来要与巧姐儿说的,就是这事。”

巧姐儿见马纨胸有成竹,心下一怔,只觉她真有些东西,她正襟危坐地点头,“你但说无妨。”

“南开朱门,北望青楼,在西晋时代,青楼便指的是精致雅舍,豪门大户,若客官只是单纯地想寻欢作乐,大可以去勾栏窑子里快活。但我们怡香院该有青楼应有的风骨,这不仅有益于今后运作,同时也对入院的客官做一定的筛选,巧姐儿是生意人,自该清楚,越是大户人家,越是不易为了几分几厘跟店家扯皮。”

巧姐儿眼神满意,示意马纨继续。

“说完入院的客官,我们再谈回楼中的姑娘,俗话说‘欲抱琵琶半遮面’,越是神秘,便越是勾人心魄,可是如今,客官与姑娘相见的门槛过低,大多贪图便宜的客官多想‘即便我不花银子也能听到曲儿,何必要废这些银钱去见个已经见过的姑娘’,这样一来,姑娘身上的价值锐减,楼中很难拍出高价。”

马纨说的便正是巧姐儿一直以来犯愁的地方,可碍于过去没有找到解决之道,便沿用旧法至今,如今听到马纨一针见血地戳中自己内心积虑,巧姐儿难得卸下对马纨的伪装,急切追问道:“倘若是纨姑娘当家,会如何更改这院内规矩?”

此话托付而出,俨然是给了马纨极大的权利,让她不必限制于任何束缚,尽情发挥。

马纨自不会拿乔作势,将自己的计划托盘而出。

“费资是对入院客官的第一步筛选,愿意为了这茶水座位出资的客官,便可自由入内,但这里,需要您严控每日招待的客官数量,一旦超过了数,便不得再放人入楼,一来是给已经进楼的客官排面,二来也便于怡香院的管理,三来自是给怡香院造势,将它与寻常妓楼区别开来。”

“到达定数后,楼内所有客官就都是姑娘的竞拍者,但因为此时人数众多,需要我们做第一轮的筛选。”马纨说着,领着巧姐儿走出闺房,俯望怡香院一楼,“那是影壁墙,届时可让客官赋诗一首,贴到影壁墙上,再让丫鬟小厮取下来递交给我们的姑娘,若是才情过人,姑娘便许可通过,若是不学无术,那权当他们来了怡香院喝了盅茶,回去再好生修炼。”

听到这里,巧姐儿不禁皱了皱眉,“这样一来,岂不是将手头宽裕,但却胸无点墨的公子拒之门外了?”

马纨微微一笑,“他们可邀些没有钱,但是有才华的穷秀才代写,此事……我可替巧姐儿周旋。”

巧姐儿频频点头,示意马纨接着往下说。

“这第一轮便是‘旗楼赛诗’,在赛诗结束后,约莫会有五六人进入第二轮,第二轮,我们可将场地更换为雅座,既已换了桌,这费资定是需要另出一笔的。”马纨指了指二楼伫着屏风的雅间,“届时,巧姐儿可让姑娘坐于屏风后与这些客官交谈,也算是给这些入围的客官们赏些甜头。”

巧姐儿思忖了一番,随即追问:“那这第二轮又当比试什么?”

“第二轮便是让胜出的客官聚坐一处品茶、识茶、赛茶,可算得上是‘打茶围’。能留在这一轮的客官,多半是才情过人或非富即贵,茶水点心,巧姐儿只管往好得上,同时鼓励这些客官结识,要知道,一人来逛怡香院总不如与友人一道来的次数多,我们让客官之间结友,才好让他们在今后经常比肩同游。”

“妙极!”巧姐儿越听越是叹服,“如此一来,我们的姑娘还能在他们的对谈中,摸清底细,好筛去那些恶意竞拍的无赖,这实是了却了我心中诸多顾虑!”

马纨笑着点头,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,悠悠补充,“只是巧姐儿,您可万万不要急着在第二轮就将姑娘交出去。”

在巧姐儿纳罕的眼神中,马纨微微一笑,“巧姐儿自然是要比我更懂男人,把见姑娘的过程拉得越是曲折,便越是能勾起他们心中的好奇,这些公子哥若想逍遥快活,家中自多的是侍妾服侍,如今既来了我们怡香院,自是为了找寻些与众不同的慰藉,巧姐儿可多多拖沓客官与姑娘相见的时间,好教他们夜不能寐,时时刻刻想着来我们怡香院过关斩将。”

巧姐儿顿悟,嘴上直夸自己是捡了个宝儿,她忙不迭传来下人按照马纨所说之法,重新拟定规矩,等一切结束,方才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,巧姐儿发现了马纨身上更有利用价值的地方。

巧姐儿看马纨的眼神,就像是看见会跑会动的招财树,她笑眯眯地把人拉到自己身边,手不住地握着马纨亲切拍着,“巧姐儿瞧你年纪不大,还以为不通男女之事,却不想竟是深谙其中门道!”

马纨笑着摇头,“我怎会懂男人,懂的,不过是人性罢了。”

巧姐儿一愣,旋即心虚地转开目光,岔开话题,“这规矩新立时,难免忙乱,这几日你多费些心思盯着,小事你一律做主便是。”

马纨应声称是,随即便扑进了这场怡香院的改制之中。

画堂红袖舞入梦,纤手轻指戏青楼。

夜色朦胧中,改制后的怡香院粉墨登场,它伫立在月夜中,灯火辉煌,人影绰绰,佳人笑语盈盈间,公子风流倜傥来,那些手头宽绰的爷,为了一探究竟,让小厮早早在门口排起了长龙,生怕过了号,没了入院的机会。

戌时三刻,笙歌缭绕奏响,琴瑟和鸣中,怡香院开门迎客。

巧姐儿是造势高手,这噱头在大街小巷呼告几日,头一天的客流自是络绎不绝。香气袭人,舞姿翩翩,佳人美景一晚闲,繁华尽在云烟里,前后不过一刻钟,客官便已突破了定数,怡香院的丫鬟姑娘按照规矩,开始闭门谢客。

这期间自然有客官拿高价喊门,自然也有不服闹事之人,但有马纨在门外周旋,一切风轻云淡地平和度过。月上柳梢,怡香院外的客官见今日着实没机会再入内后,意兴阑珊地转身离开,至此,马纨终是得到了片刻的休憩。

“纨姑娘!”丫鬟疾呼着跑来,但想到自己要说的事,不便大肆张扬,于是压低声音,走到马纨身边耳语,“里头有五六位公子,想找人代写诗作。”

丫鬟说着,将手里集来的空白诗帖,还有赏金通通递到马纨手中,“您瞧着给安排一下?”

马纨看着手中银两,微微一笑,“一刻钟后,你来我这儿取诗。”说着,马纨分了丫鬟一块儿碎银,以作酬劳。

丫鬟乐不可支地应声,目送马纨拐进怡香院的后堂。

此次怡香院改制,若说马纨没有一点私心断然是不可能的。

她在怡香院待了半月有余,跟楼中姑娘多有接触,却无一人知“水谷源”的名字。马纨意识到这里可能没有她想要的真相,只能先借怡香院为自己西行攒下一笔不菲的积蓄,好方便她日后能在京城活动开手脚。

马纨明白:能入院的爷,都是吃穿不愁的主儿,从这些人钱袋里漏出来的财,足够让她小半年衣食无忧。

旗楼赛诗,筛选客官是一方面,更重要的是,马纨要钱。

马纨坐在后院,挥毫舞墨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,她自小受父亲马守中的熏陶,对诗词歌赋的研究自是深刻,应对青楼赋诗,手到擒来,不过须臾,六张诗帖已尽数完成!马纨清点了一番,满意颔首的同时,将此次代写获益的十两银子尽数收入囊中——

马纨粗粗算过,倘若事情顺利,至多半月,她便有足够的积蓄,启程前往京城,筹谋为父平反之事。

接下来的半月,怡香院在地方名声大噪,赚得盆满钵满。巧姐儿俨然把马纨当成了座上客,一路好吃好喝的招待着,而有了巧姐儿的看重,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给马纨脸色,马纨在怡香院度过了一个尚算温情的冬天。

立春节气过后,天气渐渐回暖,虽依旧有风,但却少了冬日的凌厉,带着淡淡的和暖。

马纨清楚,她离开的时机到了。

马纨打算将事情安排妥当后,便去跟巧姐儿辞行,只是这日,她刚收拾好行李,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。

“纨姑娘,在吗?”

马纨听出是前堂丫鬟声音,她有些诧异地挑眉,去给她开了门,“前堂不忙?”

丫鬟摇了摇头,拉着马纨,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,“纨姐姐,我听说你准备离开?”

马纨没察觉出她话中的深意,只当她是舍不得自己,宽慰道:“以后有机会,我会回来的。”马纨在低谷时来到了怡香院,它给了自己重振旗鼓的勇气,对马纨而言是意义非凡的地方,她没有想过离开后,就一去不回了。

马纨本以为自己这么说,能让丫鬟情绪稍安,却不想她使劲摇了摇头,“纨姑娘,我要说的不是这个。”

马纨明显感觉到她的紧张,“这是怎么了。”

说话间,马纨反握住了她的手,也正是因为如此,马纨发觉丫鬟手中已经沁满了细密的冷汗,至此,马纨也是脸色一变,“你……”

丫鬟摇头,对马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,快步退到门口看起了外间情况,在确认一切无异后,她走到马纨身边,低声说道:“纨姑娘,天香阁的姑娘想见见你。”

马纨来怡香院一月有余,自然晓得,这天香阁是楼中头牌姑娘所住的房间,过去一月,她从不曾接触过楼中的姑娘,更遑论是住在天香阁里的那位。

马纨凛神点头,跟在丫鬟身后出了门。

丫鬟带着马纨绕过楼中护院,来到天香阁外。

“咚咚”两声,她敲响天香阁的雕花木门,“进——”屋内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,丫鬟推门,示意马纨入内。

马纨进门,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纱帐后朦胧的身影。

这就是住在天香阁里的姑娘?

屋内便只留下她与姑娘二人,就在马纨心生好奇的时候,她听到帐后之人淡淡开口,“听说……是你跟巧姐儿提的改制?”

那种熟悉感又一次席卷马纨的心头,她皱了皱眉,点头应是。

帐后人闻言轻笑,悠悠继续,“楼中姑娘心中多是感激你的,若非是你,我们这些人免不了要日日登台,哄那些臭男人开怀,赚不到几个银子也罢,偏生还得忍着那些个心思肮脏的客官言语侮辱。”

帐内人言辞之间多是对男人的不屑,但大抵是觉得自己扯远了些,顿了片刻,又回到正题,“我听说你想离开,我本不该管这桩闲事,但看在你也算助我的份上,过来给你提个醒……”

帐内人的语气,马纨越听越觉得熟悉,她运足了目力往帐内瞧看,最后得出一个让她心惊不已的答案。

马纨心跳如雷,语气激动地朝帐内之人唤道:“碧月?”

马纨话音落下,屋内瞬时死寂一片,但不过片刻,原本倚在帐后贵妃榻上的人便仓皇起身,撩开帷幔,她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马纨的面前——“纨姑娘?”

她几步来到帐前,不敢置信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,而马纨眼神同样震惊,这正是江宁织造府的碧月!

谁都没有想到,今时今日,她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重逢!

马纨并步来到碧月的身前,眼底尽是复杂神色,“你怎么会……”

眼前的碧月早已褪去了织造局里的青涩,她头上戴着缀满珍珠的发冠,流苏随着她动作轻轻摆动,精致的面容上涂抹着淡淡的胭脂,美若朝霞映雪,她原本弯弯柳叶眉如今被修剪成更为精致的新月形状,温婉动人,身上穿戴无一不是华美富贵。

碧月眼底涌动着晶莹,目光晦涩难明地看着马纨,“我们被江宁织造局遣散了。”

马纨错愕追问,碧月只得将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出来。

碧月一家,原是种桑养蚕的农户,并没有和江宁织造局签订长工的条约,而据碧月所说,织造局内,多的是跟他们一样忙时召集,闲时解雇的短工,他们朝不保夕,难有长期、稳定的营生环境。只是碧月一家屋漏偏逢连夜雨,偏生在爷爷死后遭了这事,身上所有的积蓄多用来厚葬了爷爷,生活无以为继,碧月走投无路,只能借着自己有几分姿色,来了怡香院。

马纨想到那夜传习所回来后,碧月自嘲将来卖唱为生,心底不由感慨命运的无常,但好在……她眼下过得确实比织造局时如意许多,马纨替她开心,“也算是苦尽甘来了。”

碧月摇了摇头,满眼哀伤地瞧着马纨,“哪里来的甘甜,怡香院……不过是另一个魔窟。”

马纨咯噔,她印象中的怡香院可不是如此!马纨似想要辩驳些什么,可看到眼前脱胎换骨的碧月,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——

碧月见此,脸色凝重地拉着马纨落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