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天光未亮,京城还浸在一层蟹壳青的湿雾里。看小说就来m.BiQugE77.NET
锦绣苑的灯却先醒了。
帘栊半掀,烛火被晨风压得低低的,像垂死之人的喘息,偶尔“啪”地爆个灯花,惊得檐角栖雀扑棱棱四散。
沐云笙坐在镜前,乌发未挽,只着一件素白中衣,襟口绣着极浅的银云纹,冷光闪动,像将晓未晓的星。
她指尖拈着一柄乌木梳,自头顶一梳到尾,动作极慢,仿佛每一下都在把胸腔里翻涌的恨与痛,硬生生梳进发丝里。
——今日,是母亲顾瑜玥的忌辰。
五岁丧母,记忆早已斑驳成灰,可是那份血脉相连的温度,却在每个寒夜里,像火炭般灼得她生疼。
前世,她蠢到认贼作母,蠢到在沈玲儿膝下撒娇,蠢到连母亲牌位前的一炷香都没点过。
那一世,她死时,有何颜面去见母亲?
这一世,她要亲自去护国寺,为母亲点一盏长明灯。
向沈玲儿告假时,荣禧堂里炭火正旺,烘得人面颊发烫。
沈玲儿倚在榻上,怀里揣着鎏金手炉,指甲上的蔻丹艳得近乎狰狞,只懒懒抬了抬下巴:“早去早回,莫误了宫里规矩。”
一句“宫里规矩”,像一把钝刀,把“忌辰”二字割得七零八落。
沐云笙垂眸,掩去眼底的冷光,福身退下。
帘子落下的瞬间,她听见沐婉柔极轻的一声嗤笑,像锈钉划瓷——
“忌辰?最好是,有命去,也有命回。”
……
马车驶出西角门,青帷小车,毫无纹饰,像一口会移动的薄棺。
念霜坐在对面,膝上横着一把软剑,剑鞘用灰布缠了,与车壁同色。
车辕颠簸,沐云笙靠在冷硬的车壁上,闭目假寐时。
黑暗之中,母亲的脸渐渐地浮现——
不是灵堂上那张蒙着白绢的模糊轮廓,而是很遥远、很温暖的一瓣笑。
她看见母亲坐在木梨花树下,把一本书塞进她手里,指尖带着淡淡的药香:“小笙儿,世界很大,别把自己困在井底,追求自由自在,不受束缚。”
画面一转,却是在天牢里,她被剜走双眼,被砍断手脚,浑身鲜血淋漓,多么绝望与恨。
——“娘,我回来了。
这一世,女儿定会护住顾家,查明真相,为您讨回公道!
请您在天之灵,保佑女儿……”
她在心里一字一句念,每念一句,便像把刀尖往胸口推一分,疼,却畅快。
……
护国寺坐落于西山脚下,古木参天,香火鼎盛。
晨雾未散,山门外已排起长队,善男信女们怀捧高香,烟雾缭绕里,人脸模糊成一片灰白的浮萍。
沐云笙下车,帷帽垂纱,白得近乎无情。
她不走正殿,不随人潮,绕过长廊,径直往后殿的长生殿。
那里供奉往生牌位,清静,也清冷。
殿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,像谁在半空里,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铁。
长生殿内,檀香袅袅,梵音低唱。
青砖地冰凉,她跪上去,膝盖立刻被寒气裹住,像被两只冰冷的手,死死攥住关节。
供桌上,一排排乌木牌位,像一片沉默的森林。
她请了三炷香,火苗在指尖窜起,映得她眼底发红,像一瞬盛开的曼珠沙华。
香火插入香炉,烟缕笔直上升,却在半空被风掐断,猛地折向她,像母亲的手,温柔而颤抖地,抚过她的脸。
沐云笙叩首,额头抵着青砖,冷意顺着眉心一路钻入颅腔。
她在心里默念——
“娘亲,笙儿回来了。
您若在天有灵,请看我如何一刀一刀,剜出那些人的黑心。
您若在地有知,请听我如何让这京城,为您哭丧。”
她跪了许久,久到三炷香燃尽,香灰跌落,碎成无声的泪。
念霜站在三步外,看着小姐单薄却笔直的脊背,忽然觉得,那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剑,正被黑暗一点点,缓缓拔出。
……
出了长生殿,日头已高。
阳光穿过云层,白得发冷,像一层霜,覆在寺院的每一重屋脊。
沐云笙却觉得胸口更闷,仿佛那三炷香,把多年积压的浊气全勾了出来,却找不到出口。
“去后院竹林走走。”
她低声吩咐。
护国寺后山,有一片金镶玉竹,是了尘大师清修之所,寻常香客不至。
竹径幽深,风过时,叶片互相撞击,发出“沙沙”的碎响,像无数细小的牙齿,在悄悄咀嚼谁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