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贞盛感觉胯下的不是马,是一头正载着他冲向地狱尽头的独脚恶鬼。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.BiquGe77.NeT
那匹从渔村里抢来的倭国劣马,身高将将没过他的腰,此刻正口吐白沫,四蹄翻飞,每一次颠簸都让平贞盛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错了位,喉头涌上一股混合着胆汁和胃酸的腥苦。
冷。
刺骨的冷,不是从海上吹来的夜风,而是从他自己的脊椎骨缝里,一寸寸钻出来的。
七岛滩。
那个名字如今像一道用烙铁烫出来的魔咒,只要闭上眼,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海水就会瞬间灌满他的脑海。
他会看见,那座遮蔽了半个天空的黑色钢铁山脉,是如何像一头苏醒的远古巨兽,缓缓张开了它那成百上千只黑洞洞的“眼睛”。
他会听见,那一声撕裂天地的雷鸣。
不是一声,是成百上千声雷鸣汇聚成,连大海都要为之咆哮的末日交响!
然后,就是光。
足以将黑夜照成白昼,毁灭一切的火光。
“轰——!!!”
他最勇猛的家臣,那个前一秒还挥舞着太刀,叫嚣着要第一个砍下唐人脑袋的“海上之鬼”渡边纲,连同他乘坐的关船,就在那火光中……消失了。
是的,消失。
不是被炸成碎片,不是被烈焰吞噬,而是像一滴水落入了滚烫的铁板,连一声像样的惨叫都没留下,就那么“滋”的一声,连人带船,被蒸发成了漫天滚烫的水汽。
仿佛他们从未在这片大海上存在过。
“平……平様(sama)!太宰府……太宰府就在前面了!关白大人……关白大人一定有办法的!”
身旁的亲卫发出破锣般的嘶吼,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劫后余生的神经质。
他的半边脸被灼伤,血肉模糊,看上去比地狱里的恶鬼还要可怖。
平贞盛麻木地点了点头,牙关不住地打颤,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。
他有办法?他能有什么办法?拿那些公卿大人的优雅和歌去对抗天神的怒雷吗?
越是靠近博多湾,沿途的景象就越是让他如坠冰窟。
天际线被无数条冲天而起的黑色烟柱染得如同鬼域。
那股子浓烈到呛人的焦臭味,混杂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,哪怕隔着几十里,依旧死死地钻进鼻腔,刺激着他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。
路上是潮水般向内陆溃逃的人群。
他们丢了锄头,扔了鱼叉,一个个失魂落魄,面如死灰。
平贞盛甚至看到几个穿着残破具足的低阶武士,连武士的魂——太刀,都扔在了路边,像条野狗一样手脚并用地在泥地里爬行。
他们的眼神是空的,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一些支离破碎的疯话。
“黒い……黒い鬼神(kishin)が海から来た……(黑色的鬼神从海里来了……)”
“天火烧光了村子!阿爹阿娘都成了焦炭……”
“不是人!那不是人!用刀砍上去只冒火星!他们的眼睛是红色的!”
一个瘫坐在路边,浑身发抖的足轻,死死抓住了平贞盛的马腿,浑浊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。
“松下大人的三百武士……一瞬间……一瞬间就全没了……就像割麦子一样……”
平贞盛的心,随着这些恐怖的描述,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然后一寸寸地捏成了冰冷的碎片。
海上的神罚,仅仅是序曲。
真正的地狱,已经踏上了扶桑的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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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太宰府。
征讨大军的临时幕府之内,温暖如春,灯火通明。
数十位从九州各地星夜赶来的大名、豪族,如同一个个矮墩墩的蘑菇,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。
帐内的空气燥热而浑浊,充满了浓烈的酒气和压抑不住的贪婪。
主位上,关白藤原时平,一身裁剪合体的华丽朝服,面容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瓷器。
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狭长眼眸微微眯起,手中一把绘着金日山水的桧扇,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,姿态优雅得仿佛是在京都参加一场和歌会。
他很享受这种感觉。
这些平日里在他背后称王称霸,桀骜不驯的地方豺狼,此刻都必须像温顺的柴犬一样,匍匐在他的脚下,聆听他的每一个字。
“诸君。”
他开了口,声音温润如玉,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。
“唐人水师,不过是一群躲在铁壳子里的懦夫。”
“仗着船坚炮利,在远处放几声响,就以为能吓住我大和民族的武士道精神?可笑至极。”
他轻笑一声,目光缓缓扫过帐下众人,眼神深处藏着一丝贵族对武夫与生俱来的轻蔑。
“我已通过不良人内部的线人,得到了最确切的情报。”
“此番领军的唐国皇帝,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。”
“而他带来的,也并非大唐最精锐的玄甲铁骑,只是一些临时拼凑的水师陆战之兵,总数不过三万,不堪一击!”
这番话,如同一勺热油泼进了滚烫的油锅。
帐内瞬间炸开了锅,嗡嗡的议论声中,无数双眼睛迸射出贪婪的凶光。
“才三万?”
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,如同破锣在响。
说话的是来自萨摩国的大名,岛津义弘。
此人身材在倭人中已算“巨汉”,身高接近一米五,一张脸上纵横交错着十几道刀疤,让他笑起来时,面部肌肉的抽搐活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。
因其作战悍不畏死,又姓岛津,故得了个外号——鬼石曼子。
“关白大人!”
鬼石曼子蒲扇般的大手“啪”地一声拍在案几上,震得酒杯乱晃。
“俺鬼石曼子愿为先锋!给俺五千萨摩武士,俺保证三天之内,就把那唐国小皇帝的脑袋拧下来,给您当夜壶!”
“哈哈哈哈!”
帐内爆发出一阵粗野至极的哄笑,污言秽语不绝于耳。
“鬼石曼子大人好气魄!”
“唐人的丝绸!瓷器!还有那些皮肤白得能掐出水来的唐国女人!这次老子要抢一百个!”
“听说那唐国皇帝的后宫,佳丽三千!要是能抓来几个,嘿嘿嘿……那滋味……”
淫邪的笑声此起彼伏,仿佛胜利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,那些唐国的财宝和女人,已经剥光了衣服躺在他们的床榻上。
藤原时平满意地看着这一切,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。
他要的就是这股子被贪婪和欲望点燃的“士气”。
只有饿疯了的野狗,才会为了几根骨头,悍不畏死。
他抬起手,用桧扇轻轻敲了敲桌面,压下众人的喧哗,微笑道。
“诸君稍安勿躁,很快便是诸位建立不世之功的时刻!”
“我大和武士锋利的太刀,会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唐人明白,什么才是真正的……”
他的话,被一声从帐外传来的,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,硬生生斩断了。
“关白大人!禀报!禀报!败了!我们败了啊——!”
帐帘被一只血淋淋的手猛地掀开。
一个浑身泥污、甲胄破碎的人影,像条蛆虫般连滚带爬地蠕动了进来。
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呕吐物、血腥和尿骚混合的恶臭,头盔歪在一边,露出的半张脸上满是泪痕与鼻涕。
在他身后,两名同样狼狈的亲卫刚想跟进,就被门口两名身高超过一米四的近卫武士手起刀落。
“噗嗤!”
两声利刃入肉的闷响,两颗兀自带着惊恐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,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,溅了那人影一身,让他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。
“幕府之内,岂容尔等败犬狂吠!”
卫兵声音冰冷。
帐内,瞬间死寂。
方才还喧嚣鼎沸的气氛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掐住了喉咙。
所有大名的目光,都像生锈的铁钉,死死地钉在了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。
藤原时平脸上的笑容,一寸寸地凝固,然后,碎裂。
他认出了来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