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数日,长安城陷入了一种奇特而微妙的氛围之中,仿佛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,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呼吸,却生怕一个不慎又引动内里的沉疴。看小说就来m.BiQugE77.NET
表面上看,秩序正在艰难地、一点一滴地恢复。
昔日里西凉兵横冲直撞、肆意劫掠的景象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甲胄鲜明、纪律严明的豫州军巡逻队。他们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,踏过曾经血迹斑斑、如今被粗略清扫过的青石板街道,那“唰、唰、唰”的脚步声,带给一些胆大探头张望的百姓一种陌生的、略带压迫感的安全感。
街面上堆积如山的垃圾和无人收殓的尸体被清理运走,虽然角落里仍不免残留着污秽和隐约的腐臭,但至少主干道看起来清爽了许多。
一些最为胆大、家底也最薄的商铺,试探性地卸下了紧闭多日的门板,露出店内空荡或多有损毁的货架,掌柜的站在门口,脸上挂着僵硬而讨好的笑容,眼神却不断瞟向街上的军士,揣测着这短暂的平静能持续多久。
甚至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贩,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,用带着浓重关中口音的、微微发颤的嗓音,吆喝着炊饼和寡淡的热汤,那微弱的烟火气,给这座死气沉沉的帝都注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。
然而,在这看似努力恢复正常生活的表象之下,是两大军事集团无声而紧张的角力,以及全城官民、乃至潜伏在暗处的各方势力忐忑不安的观望。
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无形的硝烟,每一次豫州军与曹军巡逻队在街角不期而遇,那短暂的对视、警惕的打量、以及按在刀柄上微微用力的手,都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。普通的升斗小民或许只求温饱与安全,但稍微有些见识的人都能感觉到,长安的天,远未真正放晴,只是被一层更浓重、更复杂的政治阴云所笼罩。
刘湛的行辕——那座原本属于前任司空、如今被匆忙征用的府邸,可谓门庭若市,车马络绎不绝。尤其是入夜之后,府内灯火彻夜不熄,如同黑暗中的一座孤岛,散发着权力与忙碌的光芒。
与曹操在未央宫前殿的第一次正面交锋,虽未刀兵相向,但那言语间的机锋、气势上的碰撞,让刘湛更加清晰地认识到,掌控长安、乃至掌控那位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权力的天子,绝非仅仅依靠军事上的“先到先得”就能实现。这是一场更为复杂、更为考验政治智慧、耐心、甚至脸皮厚度的博弈,其凶险程度,有时更甚于沙场搏杀。
书房内,烛火摇曳,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。
空气中混合着墨锭研磨后的清香、陈旧书卷的微霉气,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、从庭院中飘来的秋菊冷香。案几之上,公文、地图、竹简堆积如山,几乎要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淹没。
荀衍此刻已从宛城快马加鞭赶来辅佐刘湛,他轻轻将一卷做工精美、用淡青色帛书书写的卷轴,放在了那堆“小山”的顶端,他的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,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,但眼神深处,却掩不住一丝兴奋与凝重交织的光芒。
“主公,这是今日收到的第七份‘劝进表’了。”荀衍的声音不高,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所谓“劝进表”,自然是那些留守豫州、南阳的官员,以及部分嗅觉灵敏、已明确表示投靠刘湛的关中士人,联名上书,请求天子对刘湛予以重赏,以彰显其“擎天保驾”之不世功勋。
内容无外乎是极尽辞藻华丽之能事,列举刘湛如何“神武天纵”、“忠勇无双”,如何“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”,然后话锋一转,请求朝廷务必加以“高位重爵”,“以安天下之心,以酬柱石之劳”。
刘湛正埋首于一卷关于关中流民户籍统计的竹简中,闻言,缓缓抬起头,揉了揉因长时间阅读而发胀、布满血丝的太阳穴。
他没有立刻去碰那卷象征着荣耀与权势的帛书,而是将目光投向坐在下首,姿态各异却同样引人注目的郭嘉和贾诩。
“奉孝,文和,”刘湛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,却异常沉稳,“依二位之见,这‘高位’,当如何取舍?要个什么名号,既能显尊荣,压服众人,又不至于过早成为众矢之的,引来四方忌惮?”他问得极其直接,没有丝毫拐弯抹角。
**之争,是政治斗争的第一步,也是最关键、最需要拿捏分寸的一步。
要得少了,显得底气不足,恐被曹操看轻,也难以有效统御各方;要得多了,过于扎眼,容易成为众矢之的,甚至提前引发与曹操的彻底决裂。
郭嘉正斜倚在坐榻上,似乎有些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佩,那玉佩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转,映着烛光,泛着温润的光泽。闻言,他抬起头,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漫不经心的眼眸里,此刻却闪着狐狸般狡黠而明亮的光彩。
“主公,这还不简单?”郭嘉的声音轻快,甚至带着点戏谑,“如今这朝廷,空悬已久、最大最显赫的官儿是哪个?大将军啊!”他坐直了身子,手中的玉佩“啪”一声轻响,扣在案几上,“当年屠户出身的何进坐过,害国殃民的董卓也抢过,虽说这位置听起来有点……嗯,风水不太好,”他嘴角勾起一抹调侃的弧度,“但实打实的位极人臣,总揽全国兵马!名义上,天下诸军皆归大将军节制。您要了这个,便是武官之首,名正言顺!他曹孟德见了您,在朝廷礼法上,那也得乖乖矮上一头,执下属礼!光是想想他那时憋屈又不得不强装笑脸的模样,”郭嘉嘿嘿低笑起来,“就值回票价了。”
一旁的贾诩,始终如同古井深潭,静坐无声。听到郭嘉这番话,他微微颔首,枯瘦的手指轻轻捋过下颌几缕稀疏的胡须,声音平稳低沉地补充道:“奉孝所言,切中要害。大将军一职,权重且名正言顺,于主公当前之势,确为最佳选择。然,”他话锋微微一转,目光平静地看向刘湛,“仅此犹有不足。长安朝廷百废待兴,政令出于尚书台。主公还需加上‘录尚书事’之衔,方能名正言顺地参与并主导机要决策,将政务大权亦牢牢揽于手中。如此,军政一体,相辅相成,权位方算稳固,不至于受制于文吏或被人从政务上架空。”
刘湛沉吟片刻,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案几上轻轻敲击着。大将军,掌征伐,统帅全国兵马;录尚书事,掌政务,决策国家机要。这两项加起来,几乎就是帝国实际上的执政者,权倾朝野,仅在皇帝一人之下。虽然他知道,一旦开口索要,必然会极度刺激曹操,甚至可能引起朝中一些汉室老臣的暗中非议。但此刻,他占尽“先入为主”和“护驾首功”的优势,正是一鼓作气奠定权力基础的时候。若此时不强硬些,表现出足够的权威和掌控力,反而会让人看轻,认为他软弱可欺,届时各方势力蠢蠢欲动,局面将更加难以收拾。
“只是,”荀衍脸上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,他性格更为持重,考虑问题也更周全,“如此要职,非同小可。陛下和杨彪、赵温那些历经数朝的老臣……会轻易答应吗?他们虽依赖主公,但心中未必没有顾虑。而曹操那边,更是必然全力阻挠,绝不会坐视主公如此轻松便总揽大权。”
郭嘉闻言,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,拿起旁边的酒葫芦晃了晃,发现又空了,有些遗憾地咂咂嘴,说道:“衍兄,你多虑了。如今陛下和那些老臣,就如同惊弓之鸟,巢穴都靠主公这棵大树撑着才没散架。咱们这是‘请封’,是‘众望所归’,又不是‘逼宫’,态度放恭敬点,道理跟他们讲明白点——非如此权重不足以稳定局势,非如此尊位不足以号召天下——他们敢不答应?难不成还能指望曹阿瞒那个‘迟到’的来保护他们?”他语气中满是对曹操的揶揄,“至于曹阿瞒本人嘛……”郭嘉嗤笑一声,“他当然会跳脚,会暗中使绊子,但他拿什么来明着反对?论功劳,他没主公差得远;论时机,他来得比主公晚;论大义名分,他现在是‘后来者’。难不成他还敢在长安城里,在陛下眼前,动刀兵硬抢?量他也没这个胆子!最多,也就是在之后封赏他自己和他手下那帮骄兵悍将的时候,狮子大开口,多要些官职爵位,找补点面子回来罢了。咱们大方点,给他点甜头,堵他的嘴,也就是了。”
策略既定,刘湛便不再犹豫。他立刻授意荀衍、郭嘉等人,分头行动,或明或暗地联络杨彪、赵温等相对中立或已明显倾向于自己的公卿,通过各种渠道,委婉而坚定地表达“众意”与“时势所需”。
同时,他亲自入宫,在觐见少年天子刘协时,并不直接索要官职,而是以一种忧国忧民的姿态,慷慨激昂又略带沉痛地陈述当前天下崩乱、诸侯割据、社稷危殆的严峻局势,反复强调“非权重无以聚人心,非威尊无以镇四方,非集权无以速定祸乱”。言语之间,流露出一种“为国纾难,不得已而为之”的担当与无奈,将自身的权力诉求,巧妙地包装成了拯救汉室的唯一途径。
少年天子刘协,虽然年纪尚轻,但经历了董卓的暴虐、李傕郭汜的颠簸,早已在残酷的现实中学会了察言观色,深刻理解了自己这身冕服之下是何等的虚弱与无奈。他深知,自己的性命安危,以及这摇摇欲坠的皇位,此刻完全系于刘湛之手。